张振兴:《广西汉语方言重点研究丛书》序
广西大学林亦教授来信,说广西大学文学院语言学学科经过多年的努力,对广西境内的一些汉语方言进行了重点的调查研究,现在要出版一批调查研究报告,并且给我发来了几个电子版的文稿。他希望我读过以后,能就此说一点心得或感想。稿子倒是详细读过了,确实得益很多,却迟迟不敢起笔写点什么。广西得天道之助,山川秀美,地灵人杰,自然和人文资源异常丰富。我因为工作关系,这些年陆续到那里的一些地方走了好几趟,有机会认识了包括广西大学林亦教授、陈海伦教授等在内的好些师友,他们勤于学业,孜孜以求,对广西的语言和方言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无论是他们的为人和学问,还是他们所说的广西语言和方言的事实,都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不过,真要在他们精彩的著作之外再说点有用的东西,我自知功力不够,所以着实忐忑不安,诚惶诚恐!
语言是一种资源,语言是一种财富,语言也是一种投资环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广西是我国语言资源、语言财富最丰富的省区之一。根据至今为止的田野调查,我们知道广西境内大部分地区通行汉语,包括西南官话、粤语、客家话、湘语、闽语、平话和土话等六类方言。很多地区还通行少数民族语言,包括壮语、侗语、布努语、拉珈语、苗语、瑶语、仫佬语、毛南语、京语、彝语、水语、俫语、仡佬语、茶侗语、布央语、巴哼语、炯奈语、优诺语等十八种语言和方言,分别隶属于汉藏语系的侗台语族、苗瑶语族、藏缅语族,以及南亚语系的越芒语族。这些语言和方言错综复杂地分布在广西的各个县市。例如最东部的贺州市有汉语的西南官话,粤语、闽语、客家话、湘语、平话,少数民族语言的壮语,瑶语等八种语言或方言;最西部的隆林各族自治县境内有汉语的西南官话、客家话,少数民族语言的壮语、仡佬语、俫语、彝语、苗语等七种语言或方言。县市至少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或方言,单一语言或方言的县市几乎是没有的。这种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的语言方言分布状态,在全国各省市区中是绝无仅有的。因此,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和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合编的《中国语言地图集》,除了分幅表现广西的各种语言和方言以外,在总图里还特别单列A5“广西壮族自治区语言分布图”。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与香港城市大学语言资讯研究中心合编的2008版《中国语言地图集》,仍单列A5“广西壮族自治区语言分布图”总图,同时增列B2-2、3、4“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汉语方言图”和C2-4“广西壮族自治区少数民族语言图”。光是单独表现广西语言和方言的分布地图就有五幅。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处理办法,就是因为只有单独的图幅或多幅的图幅,才有可能比较充分地表现广西壮族自治区语言和方言资源的高度多样性和复杂性。
广西丰富的语言资源,无论是在实践上还是在理论上,都为中国语言学,尤其为民族语言学和汉语方言学的发展提供了极其广阔的研究空间,很早就吸引了一批中国最卓越的语言学家的注意。例如大家都知道的赵元任的《广西瑶歌记音》(1930),李方桂的《龙州土语》(1940)、《武鸣土语》(1956重校本)等都是以广西语言为材料的中国语言学研究经典之作。最近几十年来,广西语言方言的调查研究得到了更大的发展。就以广西境内的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来说,我们不用花多少力气,就可以罗列出一份长长的调查研究文献目录。这些文献目录涉及广西境内的粤语方面的内容特别多。还有最近二十来年备受关注的广西平话和土话,其中不乏很有分量的作品,例如杨焕典先生主编的《广西通志·汉语方言志》,郑作广先生等主编的《桂北平话与推广普通话研究》11种系列丛书,等等。按理说,我们对广西汉语方言的研究应该比较清楚了,其实不然。广西汉语方言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复杂,迄今为止的调查研究成果,远远没有充分表现广西汉语方言的实际面貌。例如广西的西南官话,有人统称为桂柳官话,现在的调查研究就很不够。大家只知道它跟云、贵、川的西南官话有很大的一致性,可是对它的特殊性知道的就不多。其实,仔细读一读刘村汉先生的《柳州方言词典》,就知道桂柳官话特别的说法不少。广西的粤语(白话),调查研究做得好一些,尤其对勾漏片粤语现在了解的比以前多得多。但是仔细读一读讨论粤语的论著就知道,无论是研究的广度或深度都还很不够。广西平话的调查研究是近二十年来的热点,对平话这种重要方言的语言事实知道的比先前多得多,很多问题的研究讨论也取得了重要的进展,这个是事实。可是平话的归属,它跟粤语勾漏片方言的关系,桂南平话和桂北平话的一致性和差异性,这些重要的问题至今仍然悬而未决,留下很大的讨论空间。这种情况反映了对平话内部本质的东西,对平话跟粤语的实质性关系,现在还不清楚。至于说到广西境内的客家话、闽语、湘语等非主要方言的调查研究,我们现在只能读到一些零星的,不成系统的材料,真正的研究讨论,可能还不到时候呢!
面对广西异常纷繁复杂的语言方言背景,以及目前的调查研究现状,对于汉语方言研究来说,有两种不同的选择。一种是面上的广泛调查研究,可以从中获取一般的语言事实,进行一般性的研究讨论;一种是重点的深入调查,可以从中获取深刻的语言事实,进行深入的研究讨论。以我一个外来者的观察,我主张广西的汉语方言研究要把两者结合起来,而以重点的深入调查为主。汉语方言重点的深入调查,有如野外的地质勘探,钻探深井取样才能深刻认识地质结构。说到这里,我再次建议读者仔细读一读由著名语言学家丁声树、李荣主持撰写的《昌黎方言志》,还可以参考贺巍、张振兴1987~1992年主持撰写的“汉语方言重点调查”九种研究报告,也许可以提供一些有益的经验。读了林亦教授寄来的书稿,他们走的正是重点深入调查的道路,跟我的见解不谋而合。我之所以敢于这么说,是因为这些书稿具有重点的调查研究报告所具备的三个最重要特征。下面分别说一说。
第一,高度重视语言事实。语言事实是所有方言重点调查研究报告的核心,其实也应该是所有语言调查研究报告的核心。所有书稿都有三个部分内容最充实、最丰富,篇幅也最大,也最有看头。一是相当详细的同音字表;二是条目很多的分类词汇表;三是大量的长篇语料。这三个部分讲的都是语言事实。一种方言的语言事实最主要是靠这三个部分得到反映的。我曾在不同的场合强调说过,对于语言研究,准确地记录语言事实本身,考验调查研究者学术研究的技能和功力;准确地、全面地在调查研究报告里反映语言事实,考验著作者学术研究的素养和能力;对语言事实抱有浓厚的兴趣,善于从语言事实里进行分析和思考,则考验读书者学术研究的综合水平,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实此之谓也。我读过书稿以后,相信这套书系的所有作者在基本技能和基本素养方面,都是足可让人信任的,说的都是语言事实。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要知道这里所调查研究的这些方言,都是很复杂的。
曾有朋友问:同音字表,词汇表只是排列字音和词汇,不是很容易吗?这只是看表面。有经验的方言学者都知道,同音字表要全面反映个方言的语音系统,字音的排列里面要暗含古今语音演变的规律,语音系统的结构规律,以及这些规律的例内和例外;还要反映方言内部各种语音系统的差异,以及方言字音跟方言词汇的一定关系。在一个同音字表里,要同时兼顾,做好这几个方面,没有一定的语言学和方言学训练和素养是办不到的。事实上已经公开发表的很多同音字表,并不是都能叫人满意的。词汇表的道理一样。表面上看,词汇表只是排列所调查记录的方言词汇材料。其实,一个好的词汇表表现的不仅仅是词汇本身,而是表现了一个方言的词汇层次。很多人都知道方言语音有层次,还不太了解方言词汇也有层次。这些层次都应该在词汇表里得到体现,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于说到长篇语料,我们现在强调得不够,也许有个别读者会有一些不耐烦,看到长篇语料就一翻而过。应该有耐心,真正好的大量的长篇语料,才是语言或方言调查研究的精华,它可以检验一种方言的全部语音、词汇和语法。如果你是一位有素的读者,你可以根据长篇语料对这个语言或方言进行自己的独立研究。可见语料有多么重要!上文提到的赵元任的《广西瑶歌记音》,李方桂的《龙州土语》、《武鸣土语》,还有也是赵元任的《台山语料》(1952)说的几乎全部是语料,至今都没有失去它们应有的价值。这是值得深思的。
第二,高度重视比较研究。比较研究是所有方言调查研究报告所使用的最基本方法。我读过的这套书系的几种书稿,都很注意比较研究,而且都做得很好。这里,我以林亦教授的《广西南宁白话研究》为例。该书第三章讨论南宁白话的语音特点,讲的都是比较研究。其中第一节讨论南宁白话的语音特点及历史音韵考察,涉及的都是古今比较,反映了方言的历史音变;第二节讨论南宁白话语音的比较研究,涉及与北京话、现代广州话和南宁平话的比较,反映了方言的共时音变。从历时音变和共时音变中可以清楚看到南宁白话古今演变发展的规律,以及语音本身结构的规律。如果不做这样全面的比较,是绝对看不到这些规律的。我还愿意请读者特别注意著者对这些规律例内例外的所有精彩解释。这些解释深刻地讨论了平话、官话、壮话,以及广州话对南宁平话的影响,这就很自然地提升到语言接触的理论高度。前面讲规律实际上也离不理论。汉语方言所有的语音分析,都是在语音演变规律和语音结构规律的理论框架下进行的。语音演变规律讲的是历史,语音结构规律讨论的是现实,把历史与现实,理论与事实结合得天衣无缝。这正是一部好的方言调查研究报告所具备的一个重要特征。
说到语言接触的理论阐释,我看过的这几部书稿都特别注意。广内语言方言种类繁多,交错杂处,是研究语言和方言接触,发挥语言接触理论的最好环境。还是以林亦教授的《广西南宁白话研究》为例,南宁白话无论是语音的,还足词汇的,合乎规律的东西,都是南宁白话或所有白话自身发展、演变的结果;而任何看起来似乎不合白话发展演变规律的东西,几乎都和白话周围共处的平话、官话、壮话等其他方言和语言的相互影响有关。从这个角度来说,表面上不合规律的东西,也是有规律的。这就是经常说的例内例外都检验规律。其他的几部书稿的很多例子,也能说明这个问题。我想进一步说的是,没有发生过互相接触、互相影响的方言或语言很难找到(也许从根本上来说就没有),但在解释其他某些地方的方言例外的时候,不一定都能套用语言接触之类的理论。理论很好,但很多理论有局限性,并不是万能的。解释语言现象不能只迷信一种理论。我曾经举出过很多方言的具体例证,要是用语言接触的理论去解释,那是无能为力的。这就是语言事实挑战语言理论。
第三,严格的体例和统一的表格。有规划的方言调查研究,必须具备严格的体例,使用统一的调查表格。这是为了进一步的比较研究和其他深入研究所绝对必须的。我一直主张全国所有方言的调查研究,除了特别设定目的的调查研究以外,都要尽可能地使用统一的表格和体例。这个对大范围的汉语方言比较研究,有百利而无一害。语音的调查研究我们推荐统一使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纂的《方言调查字表》。这个字表最早由赵元任设计,后来由丁声树、李荣不断修改完善。这个字表一共选择了方言比较常用的字3700名个,依广韵的声母、韵母、声调排列。它有两个主要好处:一是用来调查方言,可以很容易得出方言音系,以及在古今演变上的要点;二是初步研究汉语音韵的人也可以通过本书的音韵系统,得到对于广韵和等韵的基本知识。词汇的调查研究,我们推存统一使用《汉语方言词语调查条目表》,这个条目表是经过不断使用,几经修改才形成的。这个词汇表所收条目将近4500个,条目的排列包含了层次的考虑。所有条目分为29大类,有的大类再分为若干小类,留有充分扩展的余地。大量的实践证明,无论是《方言调查字表》,还是《汉语方言词语调查条目表》,绝大部分内容都能兼顾南北各地方言,如有欠缺的部分,调查使用者可以根据方言实际情况适当删除或增补,是很方便的。
《广西南宁白话研究》等书稿,用的都是《方言调查字表》和《汉语方言词语调查条目表》。最近几十年来全国主要的汉语方言调查研究,用的也是这两个表。凡是规范使用这两个表的方言材料,有很好的条件进行广泛的比较。有人批评说,研究汉语方言的人用字表调查方言不客观,建议改用从记录句子或长篇语料中来归纳音系,就像我们调查印第安人语言或南太平洋岛屿上的语言一样。提出这种意见的人是不明白汉语的古今演变和传承关系。汉语有《广韵》让我们知道这种演变和传承的关系,实在是研究汉语的人的一大幸事。事实上,早年董同龢的《华阳凉水井客家话》调查时就是从长篇语料整理音系的,但后来调查方言的人都不这么做。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启发。还有人提出编一个“方言语法调查表”,用来调查方言的语法。这是一个诱人的建议,我也曾经见过类似的调查提纲。这个建议可以讨论,也可以尝试。著名的《昌黎方言志》,在前头设立章节只讲语法特点、词汇特点,但后面没有专门的章节全面描写讨论昌黎的语法。恐怕这是经过仔细斟酌的。经常有人说,汉语方言语音研究做得较好,词汇和语法研究做得较差,尤其是语法研究做得非常薄弱。确实如此。君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首先是由于汉语方言的事实所决定的。我们说汉语方言差别很大,一个北京人、一个广州人或一个厦门人,如果大家都说方言,那是互相都不能通话的。其中差别最大的是语音,其次是词汇,语法差别是最小的。这个是事实。有人为了强调方言语法研究的重要性,不适当地夸大了方言之间语法的差别,甚至说语法差别跟语音差别一样大,这个不符合汉语方言事实。那么,根据这个实际情况,首先研究方言的语音,也就无可非议。今后,应该在继续方言语音调查研究的同时,把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向词汇和语法领域推进。其实,最近十多年来一大批方言词汇语法研究论著的出现,已经在这个方面跨出了关键性的步伐。
汉语方言的重点调查研究,在汉语方言学界一直受到极大的重视。20世纪80年代以后,山西、山东、湖南等地的方言工作者,都有计划地先后出版了一批相当成熟的重点方言调查报告,有效地推动了这些地方的方言调查研究。现在,广西的学者再次在这个方面作出重要的成绩。我作为广西很多学者的朋友,感到非常欣慰。很希望广西的朋友们做更多的田野调查,出版更多的调查研究报告。广西的语言方言资源是取之不尽的。我已垂垂老矣,虽然很想再次踏上田野,实地调查丰富的汉语方言资源,但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书斋里读一点朋友们的调查研究报告,以慰平生嗜好。这也实在是无奈,除了对这个略知一二以外,就再无别的兴趣和能耐了。
读书之余,经常会有一些想法,借这个机会也说一说,算是跟朋友们谈心吧。
一是妥善处理好汉语方言调查研究中继承和创新的关系。现代汉语方言学是从我国传统的方言学发展起来的,在将近百年的历程中,深刻体现了上下前后的传承关系。汉语方言学最近几十年来的成就,无不渗透了学术滋养、学术继承的痕迹。后来者是在开拓者的肩膀上成长,后出转精,一代做得比一代更好而已。这就是一种继承,我们必须继承汉语方言学所形成的强调田野调查、强调语言事实的优良传统,继承汉语方言学严谨朴实、实事求是、理论结合实际的优良学风。但是,汉语方言学在发展的过程中,也是非常鼓励创新的。一个学科没有不断的创新,是绝对没有发展前途的。不过,创新要建立在继承的基础上。继承传统的东西不一定就是保守,就一定不好;所谓新的东西不见得就一定是创新,就一定都好。否定汉语方言学长期形成的优良传统,否定长期培养起来的优良学风,没有基础的所谓“创新”是不可取的。
二是妥善处理好方言本体调查研究与引申性调查研究的关系。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要立足于方言的本体调查研究。首先必须大量调查记录方言的语音、词汇和语法,必须对所记录的这些语言事实进行深度的描写和研究,这是方言学研究的核心和本质。这是最重要的,是基础中的基础,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其他相关的调查研究,包括许多朋友所讨论的一些带“方言”字头的开拓性研究,都属于引申性的研究,都是需要在本体性研究的基础上进行的。最近几年来,我们曾经看到一些作品,随意引用别人的调查材料,不加鉴别,就去进行引申性的研究;还有个别只做引申性研究的作者,自己完全没有或非常缺乏进行方言本体研究的实践,就对迄今为止的汉语方言研究施以任意褒贬,似乎不妥。
三是妥善处理好方言事实的调查研究与技术处理的关系。上面说过,首先必须大量调查方言的语音、词汇和语法,这是方言事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所调查的方言事实进行整理、分析,耗时费力,是一项极为繁重、烦琐的工作。最近十来年,随着软件技术的发展,有语言学者开发了某些技术手段,可以应用于方言的调查研究工作,有效地简化了记录程序,加快了分析整理的过程。这是方言调查研究在技术上的一种进步,值得肯定。但是,我们也注意到,有一种过分强调技术处理,而多少忽视方言事实调查研究的倾向。其实,道理很清楚,在汉语方言研究中,最缺乏的还是语言事实,我们还有大量的方言没有调查,没有材料,这从根本上妨碍了汉语方言学的发展。没有语言事实,再先进的技术处理手段都是白搭;有了语言事实,应用于处理方言事实的技术手段,对于软件人员来说不是难题。
以上所说,是为序。
张振兴
2009年2月7日
于北京康城花园